139.父亲 第(2/4)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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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他所呈现出的是一张透明,苍白而年幼的脸,尽管如此,其上的轮廓却给他深刻的震动和几乎呼之欲出的叹息。——唉!许多年过去……许多个日夜荒芜……他偶尔觉得,他已前进一步,终于还是停留原处。他偶感到记忆的流逝,却在如此距离看见这张面孔时,感那记忆和思念的鲜活。他曾在石作的宫殿里渡过少年的梦,或遗忘人类确切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易逝,往往一别天涯,便再难相见。

    父亲啊!

    他的瞳孔轻轻颤抖,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忽浮现这念头:若父亲此时真在他面前,他又能同父亲说什么?还是像少年时一样诉说他的愤怒和迷茫,依旧像从前一样,叙着他的胆怯和悲伤,期望他的手抚过他的肩,他的声音让他平稳或激动,而没有任何一丝新的喜讯和进展可相与告知,令父亲展颜欢欣,而,仍然,期盼着他的帮助,期盼他的肩为他挡下所有的压力,他的手为他挥开所有阻挠?——他怎会这样期望!

    他的嘴唇因情绪剧烈的起伏而颤动,看着面前这张幼小的脸,又不愿使其主人发现他眼中的泪,只能勉力微笑,对这孩子伸出手,如前一般,仍耐心而温柔,说:“你想继续在外头玩一会,还是回返屋里去,安铂?”她看着他——她的语言是沉默,像一种五彩斑斓的单色,给予情景多样不尽的含义,此时令他终难抑制心绪——其余人是否发觉了,这一危险的,早被呢喃的事实——这孩子的轮廓和他父亲很像?比他所有的妹弟比之,都更现实,至于,似乎使她成为他真正的妹妹,隔这三十年的岁月!他已隐约能从她面上看出他父亲朦胧的面影,几不被她的僵硬和空洞所掩盖——这也许是因为他对父亲的面容,深深记得,但又可能——他无法厘清,他对这孩子,感到一种深邃的熟悉和亲切,至于他会牵起她的手,扶住她的身,引她向前,如他似本该如此般……

    我还想在外面再玩一会;她说,斟酌地补充:叔叔。她抬起头看他,不知他为何总是欲言又止,也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含着洋面似的闪光。他,在她目前的生命中,也是个不寻常的人;他似乎比所有人都更模糊些,含着那许多叹息,许多纠葛,许多悲伤;他似乎有所隐瞒,且被她所发现。通常,她对这个内宫中不多见的陌生人多采取回避和观察的态度,但对他的靠近,她没有离开——一种陌生的好奇和求知欲战胜了那最清晰不过的冰冷笨本能——她甚至偏好看清,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而不是选择直接的离开。如此,像个奇迹,当他询问,她回答了;当他伸出手,她没有躲开。她跟着他,两人坐到花树下的长椅上。他为风轻盈而柔和的吹拂发出长叹,而她看着他,面色冰冷而目不转睛。

    (他总是在叹气。)

    神光一闪,湮灭于无。这高有十余米的乔木洒落花瓣;他发出那混杂了悲伤,欣慰,怜爱和担忧的叹息,垂目望她。她们坐在那,情态和谐,超乎他的想象。就他听见的传闻中,跟她相处有时是不怎么顺利的,跟她的交流也未必顺畅,但,恐就在这时,她们两个人,这一个孩子和一个中年男人心中都萌生出那至极自然的熟悉和应然,甚至不曾付诸于问题,而正是有此前提,没有任何人提前防备或退出,让时间流至那交汇处的湖泊。

    她们开始对话;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注意到刚刚有些军官在和你说话。声音很大——我感觉那不是特别平和,是吗?”他说,花瓣在他视线内幽幽坠落。他看着那落下的光之结晶,轻声,尽量不显探听或侵略性地问到道,模仿,那类他可能从来不曾知道,与玩伴之间的对话,略低下身,诚恳地望着她:

    “也许你知道,安铂……”他轻声道:“你母亲不喜欢她们跟你对话。她提出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孛林住,但我忽然想到……我们似乎从来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概括。”他顿了顿,意外,看见的不是一个著名的痴儿,而是一个专注的听众。她专注地回望,使他惊讶,也使他生出那感觉:他似可以和她交流,而不是哄骗她,捏造故事或者驱逐,像对很多孩子一样。他感到她在听,并且,她会回答。

    “……我想我们其实应该问问你,她们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些,大抵对自己的方案不太确定。此处可以有很多理由,但将它们一一列举,来得并没有她颔首的回答快,因此这么一句话,就将他的疑虑尽数吞没,唯有些难以掩其欣喜的惊讶:

    “——我可以告诉你。”她回答:“但我需要想一会。”

    他笑起来。当然!——她回答的事实令他喜悦,尽管理由不为他所知;她回答问题时神情中的认真与童趣令他忍俊不禁,但,最重要的是,这一问一答,让他心中泛起一阵并无前史,有不为他所知,然而确实响彻身内的满足与安宁,像他这本是残缺的身体,渴望着家庭的欢乐,又或者,是什么存在,纳入了家庭的隐喻,象征着生命的必然……象征着命运的完整……

    她勉力地思考着,而后开口:

    “最初,奇瑞亚女士告诉我,我应该练习说话和跑步,因为这样母亲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