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瞻微怔，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谢芝当然看出来他的心思，他与裴瞻相知那么多年，自是知道他的想法。

    他的脊梁忽感异物而不可抑制的微抖，“子瞻，我也想你好好活下去。”

    裴瞻偏头看他，当警惕嚣张的豺狼忽松下警戒，逐渐放下尖锐倒立的寒毛后，竟温驯如乖巧的狸奴?

    抑或这个词放在现在的谢芝身上并不大合适。可那谢芝确实被一阵空袭的春雨,将肃杀凌厉的锋芒收敛在剑匣之下，唯独呈现一幅端芳卓然的皮囊。

    剑匣所显之白光，乍现杀意般凌然，光滑平整的刃面，映着谢芝郎艳独绝。

    记忆之中，这人抚长剑而舞，珍锵低鸣，腰曳琳琅。

    谢芝垂眸微微看着他。

    “皇帝大概知道你的存在了，他想杀你。”

    裴瞻笑道：“为何不做你所谓的忠君爱国之士了？”语气步步紧逼，“你大可以杀了我，再拿着我的头颅去领赏。”

    谢芝正要开口，却见人平日里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冷汗浸湿碎发止不住往下淌，双眼紧闭着，牙关咬得死，连呼吸都微若游丝近似于无。

    “你怎么了？！”

    谢芝想起初见，彼时受了重伤也是这般死气沉沉,舌根似乎还有意识抵制外来药物，一口汤药愣是喂不进。

    他观着人神色苦恼，揣测个八九分，定是这人负伤不愿喝药，他脸上是对人不珍惜身体的愤怒也是无奈，怜惜亦掺和其中。

    “我真怕你死在这里。”

    谢芝给人先拭了汗再煮药，止咳疗伤或外敷的药材堆了一抽屉，补药放在另一个里头，过于虚弱的身体经不起大补，他只抓一份疗伤药，随后守着火，待煮开了再送到他房内。

    “喝药.....”

    谢芝敛容近人身侧，悄然揩掌心虚汗，在常服上留暗影。

    半抬眸，目光却仍停在裴瞻脸上上。落指出，有暖意传来，似沐日许久，受曦光感染，他端住汤药。

    失落自眸中如惊鸿掠影般闪过。

    他敛袍蹲身，剑眉有蹙，峰鼻玉琢，上面缀着细汗，终囵吞关切，话道为止。

    “喝了这药，过几日才有力气启程。”

    谢芝尾音将落，才意识到方才走神，再扬眼看他，强稳眸心微动，缓声说，“放心，没有毒。”

    几字在唇齿间转了又转，搜肠刮肚想着措辞，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字正腔圆。说完他也抿了一口，端到了人的面前，裴瞻微顿片刻，自己确实需要好好调养身子，于是一口闷了这药。

    咳嗽声，揪心的咳嗽声。距离不远不近，半步之遥，足以够得着裴瞻的后背，谢芝虛扣五指，不急不缓的敲叩，自下而上落于背部与脊梁，一连套动作流云顺水试图助人缓解。

    谢芝的眉心紧皱也难藏焦虑担忧，他愁思是否要再找太医拿个药方，无论听多少次都不觉舒坦，落下的病根还是尽早根治。

    裴瞻抬手，示意他不用再动。

    谢芝冲着人笑一笑，眼睛弯成两道弧，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盒子，“前不久任务里得到的新玩意儿，送给你。”

    “只是以后莫要逞强，惹旧疾发作,我可饶不住你。”

    谢芝从来肆意，想哪说哪，担忧实属真切，旁的却也是玩笑话，止于口头逞威风。

    裴瞻与人恰恰错过神色，只是柳叶刀匣避不过眼，流黄松木做壳浑成一体不着以它色，侧旁饰以精巧纹路似粗糙不平，黑缝横跨顶尾两端，显然是打开所在。

    他去握匣端，那物就卸了力入手中。便当着谢芝的面打开木匣，抽出刀鞘显露锋芒，当是把好刀。

    他从怀中取出贴身携带的那把柳叶刀，这是谢芝曾经送给过自己，只是觉着好用，便也没有舍弃。

    现在孑然四年一朝成双，通通被重新稳妥收容。

    谢芝见到人带着的东西，眼中欢喜不减，只是裴瞻漠如霜雪般瞳色，如渐染的灰尘，深邃而低垂。

    如今手筋已被挑断，空留白头病骨，空有军师之才，孑然而立于风雪之中，飘摇无所依罢了，

    “如何?”

    他静观人，眸色温和而平静。银烛光寒，天阶月色如水，谢芝双眸微阖，丝毫不逾越任何礼数，于他而言，今裴瞻非彼裴瞻，谢芝也非此谢芝所罢。

    裴瞻坐在神椅子上，垂眼看着人，一转眼又盯上手里的柳叶刀，他仰目看天，又看人，忽地福至心灵想起来今夕是何年。

    他绷着身，道:“我明白了，鬼门大开，宁帝是要我们把鬼魂一网打尽，好聪明的主意,不愧是一国君主。”

    “只是，他竟然连你也要杀吗？”

    谢芝摇了摇头，“此言差矣。”

    夜光透过淡色的帘，为他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微色。

    “与天争职，孰与制天命而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