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首》 

    小公主是顾怀榆死去的胞兄和嫂嫂的孩子。

    承徽十五年，太子殿下顾梣与安定公主苏浅失踪已久，年幼的顾怀榆再也坐不住，向父皇苦苦请求，才换来一个可以与齐将军一起寻找他们踪迹的机会。

    但当他终于找到大哥的时候，那个名满京都的太子殿下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而安定公主已经更早一步离去了。

    太子殿下叮嘱了年幼的小王爷三件事。

    一是不要将他与安定公主合葬。他将她葬在了高高的神居山上，请小王爷将他葬在神居山的山脚，让他生生世世都守着她。

    二是找到他们的孩子。孩子叫念梓，是个小公主，但不慎走丢了，请小王爷找到她，养育她，保护她。

    三是望小王爷排除万难，送小公主成王。

    顾怀榆没有问过为什么。这是他最信赖、最依赖的哥哥，只要是他说的，他都会去做。

    完成了太子殿下交代的第一件事以后，齐将军又带着顾怀榆继续找小公主的踪迹。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四岁了。

    她在街上应该是流浪很久了。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小脸也脏兮兮的。在一群讨饭的小孩儿里面看起来最好欺负的她，却在顾怀榆眼前为了一个馒头将比她个字高出一个头的小孩打翻在地，待他没反应过来就死死咬住他身上的一块肉，任凭对方怎么拳打脚踢也不肯撒手。

    顾怀榆一眼就猜到那是他苦苦寻找的人。她那双眼睛迸发出来的眼神令人有熟悉的战栗感，像是盯上猎物的狼，跟大嫂的眼神一模一样。

    平怀二年，顾怀榆带着顾念梓回到京城。

    登上大宝的是二哥顾逸明。

    二哥是个很好的二哥，但并不是一个好皇帝。

    皇兄对这个孩子身份存疑，顾怀榆拿性命担保着她的皇家血脉。

    帝王看着紧张的顾怀榆感到十分有趣，于是轻飘飘地提醒他：就算证明了这个孩子的皇家血脉，按照规矩，这小孩儿应当送到皇宫内抚养教导。顾怀榆不肯。那时他也不过一年幼孩童，却固执地要留下顾念梓，将其教养在身边。

    帝不悦。

    顾怀榆记得他跪在皇兄大殿外请求的那几个日夜，大殿里的哭声和喊叫声虽不大却并未停过，源源不断的婢子或是贵人的尸体被太监们抬着从寝殿里运出来。

    有的只有少数的致命伤口，脸上的表情惊恐，但身形完好；有的神色平静，只是七窍流血；有的半个身子浸泡在血污里，只能模糊看出个人形；还有的已经成了碎块，纠缠着难以辨别。

    二哥不是一个好皇帝，顾怀榆很确信这一点。

    顾怀榆知道皇兄是在向他施压，但他不能让步。顾怀榆数过，在他晕倒以前，从大殿里抬出来的人，一共有十一个。

    等顾怀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皇兄独寝的那张榻上，而皇兄坐在他身边，少见地安静地看着竹简。

    到最后皇兄还是准了小公主同他一起生活在宫外，只是带着他那副惯有的冷笑口吻讲道：“阿榆，你最好能这么保护她一辈子。”

    顾怀榆叩首谢恩。

    阿梓的名字是大嫂取的。怀榆、念梓……顾怀榆有时候会默念这两个名字，想象着他们所怀念的，一定是一段很好的日子。

    他把她接回府里悉心照料。送她上学堂，也请了师父回府教导。他教她伦理纲常，也对她脑子里那些有些出格的想法佯装不知；他带她看民生疾苦，也对她的愤愤不平维持沉默的赞许。

    如今顾怀榆二十有二的年纪，一颗心，天下万民与顾念梓同分。

    他对她是寄予了厚望的。

    因为她是大哥和大嫂唯一的孩子。因为他们对她寄予了厚望。

    十年转瞬而过。

    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小时候瘦巴的身体被他好好地养出了一个健康的体格；野性暂时被文明压制，也能在大活动上不出错了。她如今不是一个优秀的公主，但已经逐渐具备了成为一个帝王的基本条件。

    除了太在意他以外。

    顾怀榆刚踏入后院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倚在花园秋千上睡去的顾念梓。婢女忍冬和文心在旁边陪着，小心翼翼地驱赶蚊虫。

    顾怀榆微微皱眉：“怎么能在外面睡？”

    文心答：“公主非得在外边儿等您，不等到就不肯入睡，又实在是困极了。”

    顾怀榆低声呵斥：“胡闹！本王总有在宫中留宿的时候，难不成她就不睡了？”

    忍冬答：“平日里您留宿宫中，总有人报信回来……”

    顾怀榆一噎，今日是他忙忘了。

    顾怀榆伸手将顾念梓拦腰抱起，尽量不惊动她，将她送回了寝殿休息。他想起她刚被找回来的时候，小小一个，只有紧紧抱在怀里才能护她无虞。但她长大了，他不得不教她什么是男女大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