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羖律一直攀爬,嘴底下才有一把鲜草 第(1/2)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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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叔平劝舅舅千万不要去提这门亲事,否则到时候就弄得谁也下不了台。www.yisiwx.com舅舅讷讷应声:行,等你们父子俩意见统一了再说。原本想在舅舅家多休息一会,这下再也不敢呆了,舅舅家同詹家房连房,谁知道舅舅他们漏过风声没,如果老子或者女儿扑沓一下走进来,那不就尴尬了!
中午大太阳底下,张叔平背起铺盖卷就走。
连着马鞍岭和上庄浪沟之间的,是长长的三岔沟。
闷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步三晃。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是父亲的声音。西屲半坡上,父亲佝偻着腰,裤腿卷在膝盖处,黑黢黢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个一尺来长的扁担——行话叫腰板子,腰板子两头绑着两个芨芨筐,脚下是不到一米高的黑洞洞的煤窑口。
父亲在那大喊:“张叔平,回家去。”其实,父亲已经观察多时了,看张叔平背着铺盖卷,走三步停一步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
“爹,我又落选了。”满腹的憋屈和愧疚,随着眼泪一涌而出,张叔平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多少年以后,张叔平仍然记得父亲佝偻着腰,花白的头发像茅草一样,站在煤窑洞洞口喊:“张叔平,回家去!”。
父亲半世,没得消停。十三四岁被西北地方武装抓过壮丁,幸好碰到解放了;遇上母亲半辈子病病痛痛,爷爷去世之前炕上瘫了八年,吃了八年的止痛药;最最折磨人的是家里吃粮不够,春天的时候弟兄几个挑苦苦菜做浆水,做饭的时候总是一半面一半苦苦菜,秋天的时候父亲领着弟兄几个收集灰条、刺蓬籽儿,别人家好像都没有,这籽儿都芥子大小,磨成粉同面粉掺一起吃,或者同其他杂粮攉一起做炒面,这玩意吃多了,别的问题不大,就是大便困难,拉下来的是硬硬的黑蛋蛋,姊妹几个都有便秘的毛病。父亲还是生产队长呢,前前后后当了二十多年,几上几下,硬是卸落不掉。
对不起家里人,真抬不起头来。硬是捱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进的家门,母亲问了句“落选了?”张叔平嗯了一声,再不愿多说,端起饭碗吃饭。
庄浪沟本来就是个穷山村,就是在这庄道上,张叔平家的光阴也属于裸累的那一类,主要是人口多,还供着三个学生呢。妹妹张坤宁和小弟张季平都在二郎庙中学读书,坤宁初三,季平初一年级,都还是住校生呢。
张叔平连着几天缩在家里,首先亲妈就不忍受了:“老三,我们都是庄稼人,养奸养滑不养懒,眼看五黄六月了,明天你去放羊,把你二哥腾出来忙地里的活。”
真心不想出门呐,但也没办法。急吼吼地吃过早饭,戴上草帽,提着鞭杆,背上干粮毡衫,往河坝里走。二哥已经把各家各户的羊集中在了一起,一脸地不放心:“警醒些,羊不能丢了,不要把人家的庄稼啃了。”二哥可能忘了,张叔平七八岁时就跟着戚二爷放过羊了。
随着羊群,顺着马鹿沟的阴屲坡缓缓爬行,一道山梁绵延五六里,沟垴的山巅连上藏台了。这里是绿柳台、柳泉滩、祇园河三村的交界处。藏台南眺五里是绿柳台,紧挨着祁连山莽苍苍的绵绵主峰,柳泉滩、祇园河缩在前山的褶皱里。尽是土泥巴垒就的一处处院落,以及披挂在河滩里、山屲上的旱田,那些土地,浸透了父辈们的汗瓣,却养活不住人了。
羊群散落在阔大的山屲里,拘住领头的羖律(山羊),绵羊群就规矩了,安安静静地吃草。如果没有烦心事,当羊倌是自在的,拿出毡衫,想坐就坐,想睡就睡。所以有“放羊三年,给官不做”的谚语。
坐在毡衫上,从包里取出《中篇小说选刋》,翻到路遥的《人生》看了起来,时不时瞅一眼领头的羖律。这本书是临走时石天照塞到铺盖卷里的,书中的小说都看过了。《人生》看了不止一遍,其中的对话、情节已烂熟于心。
此时读来,感触尤深。对于农村青年来说,都想有个梦中的刘巧珍:美丽、聪慧、纯朴、善良,她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和结局的无奈、不幸,感染和打动了许多孤寂的心。年少慕艾是正常不过,但对此时的张叔平来说,想一想都是奢望。
看到高加林被发配回家,庄道上的婆姨们唱信天游:“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张叔平想自己也是那个对不起父母的“不成材”,考了两年,连个高考的门都没有跨进去。这几天左邻右舍、当家族户也有人这样笑话他,张叔平只能装作听不见。
站在山巅,放眼望去:四周是起起落落、重重叠叠的山峦。东南方三十多里是山台中学,石天照宁静音正在那里备考;西北方约八十里是县城,七月里他们将在那里参加高考。
一切都是他们的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绵羊在阴屲里早篷成了一团团,羖律攀上山崖,找块荫凉处,卧在那里,胡子一抖一抖地反刍。
就着凉开水吃了些干馍馍,将毡衫铺在厚厚的草甸子上,草帽子扣在脸上,枕着包,展展地躺下来,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