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灯笼纸 第(2/2)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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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察,如同王府里那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一般。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你是个读书人,”她看着襄王府门外的纸灯笼出神,语意幽微地轻声道,“快到年关了……怎么不去准备明年的春闱呢?”
严子棠闻言一怔,右眉挑起,那枚眉下的红痣便也一同扬了起来。
“为我娘。”
他轻笑道。
“我娘生了四个孩子,”他这般说,手上却摆出一个“三”的样子,“死了三个,只活下我一个。”
“我那三个兄弟接连夭折,不久我爹也暴毙身亡。他考了一辈子功名,终于过了乡试,谁知却在庆祝的宴席上喝多了酒,当夜栽进河沟里,便淹死了。”
“我娘自此背上一个克夫克子的名号,无从改嫁、我爹也并未留下多少积蓄,便只在翠微楼里找了个粗使的活计,受尽白眼地将我养大成人。”
“陈仓是个小地方——三步一个熟人的小地方。不少人都知晓我娘接连克死家中四个男丁的事,便有许多人找她麻烦——不喝她端来的茶水、不用她洗过的碗筷,生怕自己一条贱命被轻易克死……”
说到此处,严子棠不由失笑,神情中俱是嘲讽。
“多贱的命啊……喝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端来的水便要送命?这般弱的命格,只怕咳嗽一声也能被自己的唾沫呛死了。”
他继续沿街前行,双手环抱着双臂,步履比方才更缓,每一步却都更坚实地踏在泥砖地上。
辛晚楼紧一紧自己的兜帽,快步跟上。只见他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后脑处凌乱的发丝在冬雪中纠缠。她听他接着说道:
“翠微楼不久来了个姓安的说书先生,好心地替我娘看了手相,便说,她本就是亲缘淡薄的命,若长久留在我身边,只怕要将我一同克死。”
“我那时……每日也待在翠微楼蹭烛火,坐在角落里读书写字,那说书人偶尔也指点一二。那日他看完我娘手相,又看了我的功课,奖给我一颗糖吃,谁知我当夜便腹痛吐血。我娘吓个半死,便去寻他。那说书人便要她即刻离我远去,将她送去陈仓一座庄子里,又给她一册异经,要她每日跪在屋里念诵三十遍、再磕头三百下,如此换一枚药来治我的吐血之症。”
“我娘念至失声,额头磕得鲜血淋漓。过了七天,那说书人终于将药给我,我的病当下便好。他说,经过此番,我娘万不可再与我相见,便将她骗得留在那庄子里。”
他转入一条小路,目光中的屋舍渐渐变得稀疏起来,不再似宣阳坊其他地方般鳞次栉比。辛晚楼眯着双眼朝小路尽头张望,依稀瞧得见一处琉璃瓦铺就的屋顶。
“如今想来,许是那颗糖害了我……一切只是那姓安的自导自演。”
二人一同向前,终于走至道路尽头。那琉璃瓦顶之下聚集成百的男男女女,身上衣物无不例外地藏着火余宫的芝兰火树纹。
那些男女老少正围着一个身形粗矮却模样秀气的妇人,妇人粗布麻衣,身后却是一座一人高的盖着红布的雕像,红布下露出的一截底座上,依稀可辨出其上正紧密覆盖着层层的金箔
辛晚楼心里隐隐不安。
“今日大喜,乃是为我火余神教之首领安先生立像的日子,”那女人在人群正中高声说道,眉眼中是自卑的恳切,“诸位所捐善款,已换作此像身上一百零八颗鲛珠、连带三百六十粒翡翠……”
严子棠抱着双手在不远处望着道场之内,眯着双眼看着正中的女人。随即他嗤笑一声,朝那女人一抬下巴,朝辛晚楼道:
“那个就是我娘。”
他又笑着说:
“我已六年没见过她了。”
辛晚楼先看向他。严子棠嘴角笑着,双眼却紧紧盯在生母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眉下红痣如同雪中枯枝挂红梅,哀怨非常。
另一边,那女人正高呼道:
“一枚翡翠顶三年的功德;一枚鲛珠,乃算六年——”
六年的功德。
“捐弃己身、淡薄亲缘……最终又能换得几枚鲛珠?”
严子棠遥望人群中的妇人,笑意未褪,满眼伤心也未消逝。他长叹一声,念道:
“长恨此身非我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