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纪佩赤着脚冲出门外，她不记得有没有惊醒守夜的仆婢，她只一味循着前院的喧哗、顺着白日里逛过的院落一重又一重奔跑，头顶分明有月光明亮，她却从来没有觉得这座府邸这么大、这么黑，仿佛一只择人欲噬的怪兽，那样叫人心慌和恐惧。

    前院的喧哗突地静了下来，纪佩的心却猛然跳得更快了。

    她已经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宣布：“……汉王大逆不轨，致使今日朝议陛下气厥、至今未醒……此等罪过，岂容置辩……如今方大人领金吾卫亲至，还不伏首……”

    随即，却是另一个更熟悉的声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人皆知，我夫十五岁便披甲上阵，历经大小战阵不计其数，他身上，新伤旧伤三十余处，多少遭生死走过，为我大周夺回汉、凉诸州……天下百姓俱知有他、有汉王军才有边关安宁，才能光复大周，如今你们一句‘谋逆’便要抹煞一切，如此奇冤，亘古未有……”

    纪佩越听越是心慌得厉害，到得前院，那里聚了太多太多的人，府中上下护卫，好像全都聚到了这里，他们都在专注听着，灯火映照下，那一张张面孔俱是一般的悲愤郁结……

    纪佩仗着个子小，从他们之间钻过去，她拼命钻过去，只想最快跑到那个说话的人身边，逆着外边的兵马灯火，她已经看见那个人，高髻簪环、赤裙熠熠，更胜平素的美丽优雅。

    “……我不过一妇人，不能像夫君征战杀场以报社稷，唯有此身以对天地，可证清白！”

    纪佩呆呆立在原地，只看着那华丽的披帛摇曳起来，仿佛仙人将乘风，赤裙上的雀羽飞展，即将飞摇上九天……

    “碰”地一声响，伴随着无数凄厉的哭喊，赤红的披帛落地，纪佩好像忘记了怎么去眨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弥漫开来的血红。

    好像只是这具身躯的本能，她慢慢、慢慢地踏出了步子，在那些伏地哭喊的人当中，她一步步走上前，走到前院那片血红面前。

    正在恸哭的林嬷嬷忽然看到她，面色惨白，语气虚弱：“佩娘，你怎么……快把佩娘带下去……”

    纪佩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低头看着那张安详又熟悉的面容，嘴唇翕动，她想问一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地步……然而一切堵在胸口，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嬷嬷只当她已经吓得傻了，不由又是捶胸顿足的大哭：“娘子，佩娘……”

    “大人，您看，这……是不是直接搜？”那个尖细的声音轻声问道。

    纪佩转过头去，她仰起头，定定看着说话的人，一身黄色团领常服，显是大内侍中之流，他的旁边有那日的苏明秋、几个武将，皆是拥着一身紫色官袍的另一人，那人看着这惨烈场面，深深皱眉，他万万没有想到汉王妃一个妇道人家，看起来柔弱，性情竟这般刚烈，一时震惊，接下来该当如何竟有些迟疑难决，若强要进府，这恶名怕是永远也洗不掉了。

    众多灯火之下，满地红裙之上，站着一身月白亵衣的小娘子，她的赤脚上仿佛都沾着触目惊心的鲜红，那张仰起的小脸，却比月光更惨白，一双大大的眼睛定定的看来，眉目竟与地上的王妃格外神似。

    这一幕，莫名叫在场所有人生生打了寒战。

    只见这小姑娘，忽地笑了，只听她用清脆的童声一字一句地道：“敢入我家宅者，娘一个也不会放过。”

    不知哪里有风，忽地吹过，吹得灯火飘摇，映得小姑娘雪白的面容明暗不定，令这些或刀头舔血、或朝堂风霜里走过来的七尺男子们个个心间一寒。

    纪佩却没有再看向他们，她只是绕开伏地悲愤痛哭的仆从，默默跪到她娘的身边，她伸出月白的衣袖为她娘仔细擦拭着额头的血迹，殷红浸染她小小的衣袖，更显惊心动魄。这许多兵马火把映照之下，竟无一人敢出声。

    那大内侍中看得皱眉，又轻声催促道：“大人，殿下那里还等着回话……”

    想到那位殿下的行事，紫袍官员不由面色一变，纵使背负逼死汉王妃、强入汉王府的恶名，只怕接下来也不得不为了。

    林嬷嬷恨恨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对一旁咬牙切齿的程十三道：“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先带走佩娘、定要护好她！”

    纪佩却突然出声道：“我不走，我要守着我娘。”

    林嬷嬷眼泪再度下来，忍着哽咽对纪佩道：“佩娘乖，王妃……你娘定也希望你平安……”

    纪佩没有看林嬷嬷，她只是跪坐在她娘身边，仰头看着那紫袍官员和那黄袍侍中：“我不走，娘说的，不要他们进我家，我听娘的话，我就守在这里。”

    不论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娘这般绝决，纪佩只知道，她娘不想要这些人踏进这王府，那他们就休想进来。

    然后她端正跪坐，神情平静从容，竟莫名更像王妃生前的模样：“娘说过，我姓姬，是天下最尊贵的姓氏，流着天下最尊贵的血，”她的眼神扫过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