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有无山 第(1/1)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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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春天,她带我回了有无山。www.tecleading.com
那日清晨醒来,我听见身侧冰裂的声音,溪流叮叮咚咚地绕过我,在经过一整个漫长寒冬后。
我已经等待了一整个冬天,如果再无人经过,我会在春天到来时重归混沌。
定有人会问,混沌是什么?我且努力形容一番。
如要用夜晚做比喻,那是比夜更黑的时间,浑浊、黏腻的黑糊住你的感官和身体,意识因此变得迟钝无比。
是,我是一颗有意识的石头,在那日清晨前,我并不以为重归于混沌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直到那日的阳光照到我,我躺在她手掌上,被她掌心比沙地更粗砺的茧刮擦着,分不清是阳光还是她掌心的热让我的身体发烫。
“寂石?”
她从来古井无波的语调里有了几分不常见的惊喜。
清冽的溪水将我的身体清洗干净,我被一块棉布帕子包裹着,放置在贴近心口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人心房的震动,像山里回响的雷声。
我被放在她的枕边,晨起晚练,她无一日不带着我,以清涟水濯我身,以心头血养我神,一日如此,日日皆然。
直到遗落在枕边的青丝染上半面灰白,天寒地冻里,她带我来到山巅,在山涧源头处掘出一块二尺见方的坑洞。
我被那双满是剑茧的手放在坑洞正中。
“待到春日,我来寻你。”她对我说。
冰凉的土掩埋了我的身体,我重新归于暗处。这里的暗与混沌不同,穿过疏松土粒,常常能看见银色的月光。老实说,我已经忘了混沌的样子,只是这里不似她枕边柔软,我并不十分喜爱。
一日,我的身体变得润湿,那是山涧解冻了,我听见水流激荡的声音,比溪水吵闹得多。
又过了几日,有什么从我身体中冒了出来,我穿过覆盖在身体上的土地,久违地晒到了月亮。
身体叫嚣着,我越长越高,逐渐超过了边上的崖石,一部分的我钻向山涧的方向饮水,另一部分的我伸向月亮。
我总在夜晚生长,我厌恶白日。白日的阳光太过灼热,我的叶片被晒得蜷成一团,只有在月光里才能重新张开。
山巅空空,常有浩荡风,不知春天还剩几日,她一次未曾来。
高处的我离地愈发遥遥,低处的我已经将根须扎进深深的地底。一个白日,我忽然明白了,她说春日来,但没说是哪个春日。
日复一日,我的胸膛里充斥着一团鼓胀的气,撑着我往外扩张。我张得越来越大,日光也无法使其蜷缩,我终日被炎日炙烤,胸膛里的热气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如同冰面开裂,开始仅是一条裂缝,慢慢撕开成一道无可挽回的深渊巨口,我躺在深渊正中,尘世的酷热与清凉扑面而来。
然后我又见到她。
她的头发和雪一样白了,笑容也和雪一样轻柔,她笑了,带着剑茧的手将我从深渊中抱出。
“记住,你 叫不枉琢。”
她对我说。
那时的我还不能够问出她的名字,待到数年后,我知了她的名字,那一日,是她的死时。
那是另一个春日,早晨她没有起来练剑。我推开房门,走进暗室里,挂上架子床的半边帘子。
她躺着阴影里,气息微弱,头发铺在身下,像一截洗过太多回的白布。
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那手是凉的。
她说:“你命数业已书成,吾命今日将休。”
“我练了一辈子剑,还是杀不了魔,阿琢,但愿你能如我所愿。”
说完,她的目光转向虚空。
“娘亲,爹,阿姐,裳华来见你们了!”
她的眼眸亮过一瞬,复又陷入永远的黑暗里。
裳华死了。费了好大一番劲,我才将她搬到山顶。
山巅树下,我从上午挖到傍晚,终于挖出一个能容一人的深坑。我将她放在那坑中。
人将死矣,形如叶落,叶落归根才算有始有终。这是她曾告诉我的。
傍晚风凉,这年的春天尽了,树上还有最后一朵红花。我将那花摘下,合握在她长着厚实剑茧的手里。
那刻,我的后颈忽觉疼痛,我抬手摸去,后脖子上多出了似是“杀魔”字样的篆刻。
疼痛片刻便消了,我不明所以,不以为意。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带着石头上新生的“杀魔”二字,我往山下去。